就要出門了,但我心中沒有一絲興奮之情,大多是因為辦公室裡的事務煩瑣, 而我每晚抱著貓時都有一種說不出的不捨,牠會在一個小小的樓中樓,等我遠行回來。
今早,讀到蔣勳的演講稿。發呆了好久。
忽然發現,好久一段日子,我不曾細究自己心中真正的想法,甚至很霸道地把生活的一切簡單化 ,
『 我變笨了...』就這一句,
說服了自己,自以為也說服了別人。
但是,昨天晚上,一股湧動的熱氣,從胸腔直到喉頭,撲撲嗆嗆,停在我的鼻腔。
這是哭嗎?
我不習慣。喝了口水, 對這屋子,這貓,這些書和燈,和我的全世界說, 『我想哭了~』。
這些時日,我竟是不許自己細究生活裡的酸甜辣苦鹹。沒甚麼感覺、無所謂誠不誠實、氣不氣或愛不愛。我只要開心。我以為的簡化,是一種急凍的麻木。文字在心裡消失,我什麼也寫不出來…。
今年,許過很多很多新的希望,現在,我要簡單回頭,找到一種滋味,像夏日午後那一口冰棒。
遠行就遠行吧...
哭就哭吧。
「淡」是人生最深的滋味 _ --蔣勳
(摘錄自《天下雜誌》教育基金會主辦之演講,許立佳整理)
(摘錄自《天下雜誌》教育基金會主辦之演講,許立佳整理)
過去常和美術系的學生討論到,四年以後要到哪裡去、要做什麼、要在這個社會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有些學生會說我要做畫家,如果買了房子和車子有剩的錢,覺得家裡有面牆很空白,會去買一張畫掛在那裡。
但是,到底畫家是不是等到社會溫飽之後的餘裕,才去照顧那片空白的牆,以及那幅畫?
不僅是對美術系學生,我想要談的是,如果社會沒有美、不重視美,它會出現什麼問題?個人的生命沒有美的認知,它殘缺了什麼?
如果他整個理性世界和感性世界不平衡,會影響到他長大以後,情感的部份無法處理。我覺得美是各個學科做為人的一個單元,而感覺是很重要的一個部份。
人類的味覺很早就在生存的感覺慢慢定位︰酸的、甜的、辣的、苦的、鹹的。可是慢慢地在人類整個文明當中,味覺不再是味覺。
我們說某個人講話老是要刺激別人,講話酸酸的,這時候不是講味覺,而是他心理的狀況–有一點嫉妒,有一點得不到的不舒服。我們說這個人嘴巴好甜喔,是說一種幸福感,甜是一種幸福感。
「辣」在口腔上是非常強的一種刺激。我們說一個人「潑辣」,或是「辣妹」,都是把「辣」變成精神文化的狀態,訴諸於動物最原始本能的感官。它不做理性的提高、不做人文的修飾,是很過癮、是「爽了再說」、是當下刺激感官,而比較不是回憶性的。
談到「鹹」,我們讀《聖經》讀到耶穌在佈道時說,如果鹽失去了鹹味,還應該叫它做鹽嗎?台灣每年辦鹽分地帶的文藝營。為什麼要到鹽分地帶?因為布袋這個海邊是早期晒鹽的地方,他們希望這些作家能將鹽分地帶的勞苦與流汗的記憶,變成文學精神。
「苦」是被排斥的味覺,跟人生搭在一起,最後變成生命的一個記憶。從不愛吃苦瓜,變成愛吃苦瓜,從不知道父母會離開我,到父母都離開我,那個人生的滋味是非常不一樣的。
我們不知道也許有一天在母親臨終的床前,要用什麼樣的生命去擔待這個難堪的時刻?如果沒有準備好、沒有庫存過,要怎麼過這一關?
過去的東西會幫助一個人度過這些難關。親人的身體受苦,而你卻幫不上忙時,也許所有的味覺的記憶會出來。它是一個庫存的過程,因為庫存過,所以沒有被打敗、沒有慌張、沒有呼天搶地、沒有嚎啕頓足、沒有變成崩潰的狀態,因為生命幾千年來走下來、上萬年來都度過這個時刻,而它變成一個文化的力量。
這時候味覺會有好多的感嘆,然後變成所有的味覺都有很多的記憶在裡面。
甜太簡單,回甘才有味
我小時候完全不吃苦瓜,我不知道為什麼到這個年紀,愈來愈愛吃苦瓜?而且是那種客家醃苦瓜,還帶著臭味,然後摻些小魚豆豉。
我忽然發覺,我現在不愛吃甜的,我覺得甜對我來說,太簡單了。
還有一種味覺叫「回甘」。我們會說這個茶好好喝,用「回甘」。回甘的意思是,一開始有點澀、有點苦,可是慢慢地從口腔起起來一種淡淡的甜味。
人生是經過這些澀味以後,才有所謂的甜,而那個「甜」不等於糖的甜,它不是單純甜味,而是人生經驗很多的複雜的變化。
有一次去紹興,朋友請我去吃飯。他說:「你沒有聽過那個『三霉三臭』,你不配來紹興。」這個很狠喔,等於說人家要來作客,你還要通過那個三霉三臭。就是那個發霉的酸菜干,真的很臭,聞到以後會想吐的。
我們在紹興被他們灌得醺醺大醉,吃了三霉三臭之後,晚上我一個人在街上走。我走過魯迅紀念館、蔡元培紀念館、秋瑾紀念館,走過她被砍頭的那個廣場。我不曉得這個小鎮記載多少近代歷史的記憶,好像人被壓抑、發霉的記憶,最後在味覺上出來。
通過霉和臭之後,還要存在、還要活著、還要有生存下去的力量。我們現在再去讀《阿Q正傳》這樣的書,感覺那種生命好像真的發霉的感覺。可是在那樣的環境,我們還要存在、還要活著,而且還要自己想辦法,去通過那個臭、那個腐爛,重新生長出來。
也許因為我們在這麼幸福、安逸的環境中長大,對甜味的感覺很多,所以對苦味和臭味不太能感受到。在台灣因為環境很好,有很多苦味和臭味被降低了。
有一個法國朋友跟我說,其實古老的文化最精的品嚐是臭味,臭的品嚐。我們會發現苦也好、臭也好,都是生命裡的卑微、生命裡的哀傷,都是生命裡痛的記憶。
蘇東坡從甜到甘的人生
蘇東坡在最落難的時候,在岸邊寫下「大江東去,浪淘盡」,寫出最好的詩句出來。受到皇帝賞識時,他的書法好漂亮、工整、華麗,而且得意。因為他是一個才子,才子總是很得意的。但是他從來沒有想過,他讓很多人受過傷。他得意的時候,很多人恨得要死,別人沒有他的才氣,當然要恨他。但是他落難寫的書法,這麼笨、這麼拙,歪歪倒倒無所謂,卻變成中國書法的極品。
此時苦味出來了,他開始知道生命的苦味,並不是你年輕時得意忘形的樣子,而是在這麼卑屈、所有的朋友都不敢見你的時候,在河邊寫出最美的詩句。
他原來是一個翰林大學士,但因為政治,朋友都避得遠遠的。當時他的朋友馬夢得,不怕政治上受連累,就關說把那個地方的軍營靠東邊的地,撥給蘇軾夫婦使用,所以蘇軾就改名叫蘇東坡。
蘇東坡開始在那裡種田、寫詩,他忽然覺得:我何必一定要在政治裡爭這些東西?為什麼不在歷史上建立一個光明磊落的生命情感?
所以他那時候寫出最好的詩。他有米可吃了,還跟他太太說,讓我釀點酒喝好不好?他還是要喝酒!「夜飲東坡醒復醉」是說,晚上就在這個坡地喝酒,醒了又醉、醒了又醉;「歸來彷彿三更」則是,回來已經很晚。「家童鼻息已雷鳴」是說,當地還有一個小孩幫他管管家務,但是他睡著了,鼻子打呼。「敲門都不應」是指,蘇東坡敲門都不應。我們看到他之前的詩,敲門都不應,就要發脾氣了,可是現在就算了,他就走去聽江水的聲音,「倚仗聽江聲。」
蘇軾變成了蘇東坡後,他覺得醜都可以是美。他開始欣賞不同的東西,他那時候跑到黃州的夜市喝點酒,碰到一身刺青的壯漢,那個人就把他打在地上說:「什麼東西,你敢碰我!你不知道我在這裡混得怎樣?」他不知道這個人是蘇東坡,然後倒在地上的蘇東坡,忽然就笑起來,回家寫了封信給馬夢得說:「自喜漸不為人知。」我覺得是了不起生命的過程,他過去為什麼這麼容易得意忘形?他是才子,全天下都要認識他,然後他常常不給人好臉色,可是落難之後,他的生命開始有另外一種包容,有另外一種力量。
所以我覺得,蘇東坡酸甜苦辣鹹百味雜陳最後出來的一個味覺是「淡」,所有的味覺都過了,你才知道淡的精采,你才知道一碗白稀飯、一塊豆腐好像沒有味道,可是這個味覺是生命中最深的味覺。
「無目的」的人生清涼
你會發現他在做官的時候,從來沒有感覺到清風徐來,但是從他的詩中看到,因為他不做官,才感覺到清風。
我覺得蘇東坡應該感謝的是:他不斷被下放,每一次的下放就更好一點。因為整個生命被現實的目的性綁住了,所以被下放的時候,才可以回到自我,才能寫出這麼美的句子出來。
他可以感受到:歷史上那些爭名爭利,最後變成一場虛空。可以「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是因為他回到自我。
我相信,美是一個自我的循環。美到最後不管你是富貴,或是貧窮,有自我,才有美可言,如果這個自我是為別人而活著,其實感覺都不會美。
所以這個「淡」是你經歷酸、甜、苦、辣、鹹以後,才知道淡的可貴。所以他寫過一首很有名的詩說,「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我回頭看我走來的這一生,心很靜,也就無所謂了。
「吃到飽」的文化象徵殘缺
如果這個社會不能形成一個品味,就會被人笑說「財大氣粗」。就是說沒有能力把錢花到對的地方去,整個人的品,不會受到尊敬和尊重。
七○年代我們看到台灣經濟的起飛,這是我們非常自豪的,可是我們看到歐洲在生活上有時候會覺得慚愧,因為我們不知道怎麼樣去建立所謂「我要什麼」。
九○年代我有一個法國的朋友來台灣,當時最流行「吃到飽」的餐廳,他就問我什麼叫做「吃到飽」?「吃到飽」有多麼了不起的價值嗎?我就跟他解釋說,我們的過去是「餓過」,對食物其實沒有安全感,其實你要「原諒」它。
人有一段時間選擇性太少,會有一段時間需要補償,但是台灣現在不是這樣的狀況。這時候我們就要講說,吃到飽是一種沒有選擇性的方法,鼓勵在量上一直加大,但是吃到後來是不舒服的。可是為什麼要用這種方法來對待自己的身體?
我們用精神上吃到飽的方法,就像電視上吃到飽的文化,很多媒體給觀眾和聽眾的訊息好像是讓他們吃到飽:沒有選擇性、沒有一種質的提高,而是大量地一直塞。教育是不是?我擔心的是,如果也是的話,怎麼辦?生命長大後要如何在他的角色上選擇他要的?
只有是非,人生不可能豐富
從「喝」到「品」的差別是什麼?喝是一個純粹器官的反應,品是一個精神上的回應,我們說品嚐、品酒,「品」一定離開了純粹器官的刺激,而變為了某種精神上的回憶。
人生匆匆走過,如果沒有過程的話,生命最快就是從生到死就完了。
我們是否能慢下來去欣賞大自然豐富的顏色?我說的顏色不是畫畫的顏色,而是樹葉上的顏色,它不會只是一種綠色。一片葉子上的綠色是驚人的變化,因為陽光照下來,它厚的部份、薄的部份和透光的部份,是這麼豐富。
古代希臘、巴比倫人對星座的探討、中國古代人對紫微的探討,遠比我們今天精采。因為他們很安靜,透過視覺對於星座的轉移有非常細膩的紀錄與判斷,這個能力我們愈來愈喪失。喪失了之後,所有的知識只是從考試的是非和選擇出來,是一個簡化的過程,生命不可能豐富。
有多久你沒有脫掉鞋子、脫掉襪子用你的腳去感覺沙?我相信那個是美。找到你一部份還沒有老掉,在記憶中,是童年在通宵的海邊、在金山的海邊、在墾丁的海邊。你的腳掌曾經接觸過那麼濕潤、那麼柔軟的沙。把那個找回來。
我去總統府演講時,就跟阿扁說,「阿扁你該休假了,你應該脫掉鞋子去感覺沙灘。」
我從七○年代回國,台灣黨禁和報禁都沒有開放,戒嚴時期,我們看到社會走向民主開放的狀態。
後來我看到經濟上的繁榮,與政治上的民主開放,但是人如果沒有做他自己,前面兩個都是白費。
他必須落實到找回自己的自信,不是在社會裡的排行,或是所扮演的任何一個角色,要覺得這個角色是我自己的選擇,是我自己要做的。所以對於我的行業、專業,我會
享受,享受是一種美啊!
我到花蓮看到人在賣切仔麵,快樂得不得了。他跟我說這個麵是特別的,我碰水幾次,再拿起來再碰水,它很Q。我就覺得跟另外一個賣麵的差好多,他好快樂。他覺得他的行業是除了賺錢以外,有得意的東西,因為他有成就感,可是我們今天有幾個行業有成就感?
如果都是用排行榜跟功利的方法去看待生命設計的安排,很難找回這個真正的自我。而這個自我,絕對是我自己要做的,我做的時候很開心。
我常說美的庫存,美需要庫存。就是你今天有一個提款卡,你要去提領錢是因為你存過錢,如果你沒有存過錢的話,你提不出錢。
美需要在生命中不斷地庫存
我們的痛苦是,你在某個年齡層,某個行業裡發現:你的感覺沒有了,因為從來沒有庫存過。這個悲哀是,如果這個社會長期以來不庫存美,有一天你要去提領,會非常困難。
小時候我和姊姊到田裡去撈浮萍餵鴨子。我記得我把田裡的浮萍撈完,回家餵鴨子,第二天池塘裡又有滿滿的一池塘的浮萍,我從來沒有想到浮萍這麼小小點的生命,那個生命力這麼強。長大以後讀到蘇東坡的「一池萍碎」,我的記憶是可以提領我那個童年的記憶。
這個東西如何放到學校的體制裡,我無法想像,我總不能開一堂課帶孩子去撈浮萍。問題是,生活周遭的環境,自然還剩下多少?
在這個社會當中太多的排行榜,迷失了自己,而必須在大自然引發自己、解放自己。所以我覺得老莊的哲學剛好是儒家哲學的彌補,因為儒家總是要你「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但莊子說,個人要走出去跟天地對話,做精神的釋放。要獨自去面對自然,變成個人生命定位的尋找,才能夠平衡。我不是否定剛講的排行榜是社會秩序,而是我們太缺乏另外一邊了。自我沒有完成,每個人就會覺得自己很委屈,要為別人做這件事,到最後會有抱怨,而不是心甘情願地說︰我做這件事是我自己選擇的。
這就是說「美是無目的的快樂」,它任何現世的功利都沒有,它就是個單純生命開啟的過程。
做為健全的人若沒有這個部份,可以說這是另外一種心靈的殘障。有一天他面臨到世界非常豐富的感受世界,卻無法感受,心理狀態會很枯燥,沒有辦法突破。有一天,他結了婚,他的妻子跟他的情感,都不是是與非,而是在是與非之間有更多的變化,但他沒有能力去分辨這細膩的變化,會變成極度不快樂。
「考」出一個人的價值?
一個好的作家說,生命裡有一個時刻是連舒伯特都無言以對的時刻,那是我們生命裡最重要的時刻。
當我們面臨父母親臨終的時刻,我們不知道那個時刻是怎麼度過的。我們無法寫詩、任何音樂也沒有辦法安慰我們,但是它一定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時刻。那樣的時刻,你握著他的手,希望用你的指溫去溫他冰冷的手,把所有的指溫都給他。我相信那是人走向完善的一個重要的過程。
如同在SARS的時刻裡,醫學院的學生拒絕到病房去。這時候,醫學對他來說,是不是一個功利?而缺乏另外一個「人」的動機在裡面?不知道。但是我們不能去指責這些孩子,因為他們這麼年輕,他們的反應,就是社會最直接的反應。
那麼我們要問的是︰促成社會最應該有夢想、有熱情的年輕人做這樣的決定,是社會出了什麼問題?這個社會少掉什麼東西?我們恐怕要問這個:他是不是對生命沒有感覺了?他對生命裡面到底應該如何去承擔他的重量,以及去承擔他自己對生命之間最好的關係?這是我所關心的。
可是我到今天為止,我們的考試,還是無法考出這個部份。美和宗教都是信仰,你沒有這個信仰之後,所有的知識都會變成負擔。有了信仰之後,所有的學習和知識才會回來變成智慧,所以美是使知識變成智慧的一個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