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Am

我的相片
在天堂和世界之間; 在真實和假象之間;在一切的選擇和結果之間, 是我.

2008年9月5日

[ 昨日世界 ]

我常常一時衝動手毀了日記或按了太多的[Delete]。那日讀到莒哈絲找到幼時的筆記簿欣喜不已,因為太多的記憶對她而言已不復記憶。她在這本簿子裡反覆著墨,就成了[情人]一書。而我在封存的檔案裡,又找到了這一些文字,讀著讀著,才發現幻化的記憶竟是如今現實中的我,想要逃往的最遠的距離........
    還是異客         [重貼] 
紐約大停電那一個晚上,我一直在電話裡尋找一個記憶中的號碼。
關於大都會裡的每一個災難,都難免讓我想起了世界末日。

我曾經住在宿舍裡,十三樓唯一面向曼哈頓的小房間裡。那一口窗的城市面貌,日夜幻替。心裡偶爾揚敞著南台灣的記憶,而每每入夜,因為那燈影的斑斕,不管心裡有著什麼樣的想念,我可以很倔強地篤定這種放逐。

一年大雪,不只校園封閉,後街的超級市場都寸步難行。對岸的雙子星大廈如滿面封雪的巨人,迷濛難以辨識。
禁困在宿舍裡,我只能在電話裡和朋友笑說:『我確定假如到了六月,雪還繼續,肯定必有冤情。』嘻鬧瞎扯,不能說的是,面對那種空絕,我常對著那一片白茫茫,有一種想要往下跳的幻覺。

後來,我把書桌整個面向窗邊,對著窗戶我經常怔楞好久。想不清楚太多的環節,快樂變得複雜,沉默變得很重。一個下課後的黃昏,還來不及吃飯,還在一個怔想,雙子星大廈忽地滅了光線。我還很土呆地想,『喝,沒繳電費?』發現沒了電視的訊號,只是生生氣惱。哪曉得,早在我還發呆的時候,兩顆炸彈炸亂了曼哈頓的下城。它們只是窗口遠眺的兩棟房子,像我嘴裡的智齒,遠遠站著很難感到它們怎麼會在那裡。

911事件,我還在辦公室裡。朋友還在網路上,乍見新聞時慌亂地大叫。我有一種恍如喪家之犬的慌。下了班,直接衝到熊他們家,鞋子才剛脫下,我們幾個就站在電視機前,看到一隻飛機直直穿過了最後一棟大樓,石落灰飛,一下子我們的記憶都毀了一角。
『這是電影特效嗎?』我又開始呆亂嚼牙。這時,熊爺直直地走入房裡,出來時已換上一件T恤。雙子星大廈就雄雄地站在他的肚子上,熊花氏在椅子上不發一語。
『嘿,我這裡還有。』這時候熊爺真像笨孩子,我們呆呆的看著他的肚子。
怎麼說那種心情?不是在台灣嗎?好像還在異鄉的一種苦。
那時候我直直想尋找一個記憶中的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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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下午,我的清晨四點。
聽筒裡傳來電腦的預設留言
『The number you’ve reached has been disconnected. No further information.』
有些數字刻在心底,好像提款卡的密碼。幾年過去了,當喧囂的車聲讓人難以入睡,生活裡的困頓難以吞嚥,舊情人的聲音在話筒裡好像海妖一般的催眠。聽到這樣的留言,忽地嚎啕大哭。
我只想找到你。

一年冬天回到這個城市,游晃在舊的記憶和新的路徑裡。我和老朋友相約在上城的書店裡碰面。同年的Jung還是帶著18歲的心情,期待著每一次的戀情。還沒說完她新洋人小男友的故事, 我想起打電話給你。拿起公共電話生疏而慌亂,我還一邊恥笑著『ㄟ,我們的手機,比這裡的熱狗還要便宜。』電話通了以後,我們說好到希臘區的酒館小敘,你說會來接我,我就安心的掛了電話。
『你們分手了嗎?』Jung一半捉狹,一半疑狐。
『不是八百年前的事了嗎?』短了的頭髮,和拿著觀光簽證的我這麼回答。
『你們說話的樣子,好像你們還在一起。』

『你們還在一起?』

小酒館裡煙霧迷漫。YY 也來了。看到你的時候,還悻悻然一副棒打薄情郎的挑臖。我忙著圓場笑鬧著打趣,『嘿,有啦他有報應了。』而你竟然真的淺笑地回答著自己早習慣了把吵架當飯。由著大夥嘻罵謔笑,你變得更平穩自在。我想朋友們都在心裡因此靜靜了三秒。之後,就像當年杯恍交錯的互虧聚會,我肆意狹戲,你微笑頷首。耳酣酒醉,我們說多了在白人社會裡的華人生活,明白一樣的『世故』不管在紐約或台北,都沒什麼不同。
『妳變了』Jung說我的玩笑帶著學來的犀利,你卻不置可否。我的安心是,你記憶的中我的樣子。回到車上,微醺中我們只是沉默。我只想靜靜地入睡,而我想你擔心的是,怎麼交代你今晚的行程。

愛情裡的忠貞,際遇裡的堅持,曾經的第三者現在已然是元配,我怎麼超越背叛的記憶回到現在的你?而在你心裡,我在哪裡?
我始終沒有問你。
蝴蝶蘭只有一個花季。常常我會懷疑,最熾熱的是否只在那樣的一個年紀?我愛得太多還是太少?究竟懂不懂得你?
那晚你的女友真的洶惡惡地討來『你去了哪裡?』
『快去。』我這樣安慰你。
那一晚我沉沉地睡了,安心自己終於可以快樂地給你,最真心的祝福。如果你不能幸福,我可以用什麼樣的自在,在世界的面前和你坦蕩蕩地站在一起?
我們會永遠一起。和那年在丹麥的記憶一起。

那年捲捲的頭髮,臉圓圓紅紅,我老穿著吊帶褲,熊花氏最愛笑我,活生生就是聖誕老公公的女兒。
『不 !』他夫妻倆的相簿裡,有一部份每要打開,都會讓我驚叫連連。

丹麥的色情博物館,至今仍是我的遺憾。據說那年哥本哈根的夏天,異常地艷暖。常聽人說起丹麥時興天體。我們一群人課餘常在公園裡遊盪。
『差不多時候了.... 』晾涼之際,我常不明白你們怎麼一說就走,我還氣惱著你們惡搞,傻楞楞緊跟著。
『齁.... 』草地上一條條的嫩白的人肉。你們的眼角一陣曖昧的笑意,原來『時候』是日光浴的人該翻面了。
『小孩子不懂.... 』就這樣我又被撂下。
當然,關於始聞未見的色情博物館,聽說早嘰喳計畫多時,不管如何我是一定要跟的。一天下午,聽說就要成行,我喳喳呼呼直要同行。
『好啊,那妳在中庭等我們。』好久好久,只見你從正門走了進來,臉上盡是回味無窮的笑意。原來中庭只是調虎離山計!
『廢話,那有帶個小朋友逛色情museum的!』你揚起李國修的高音理所當然擋了我氣呼呼的埋怨。

從此,為了好吃好玩的不可一點放過,跟前跟後地我就成了熊氏夫婦眼中『每天問不完問題傻不楞凳』的女生。你們愛隨身來瓶啤酒當著好空氣新鮮暢飲,為了應和,那時我喝的的啤酒都是1﹪酒精。因為當年的人見人愛,身邊好人壞人我都當是好朋友,搞得熊氏夫婦也懶得和我攪和。
山轉路轉,多年之後再多年之後,誰曉得我成了你和他們『歲寒三友』的第四個朋友,一個我愛過的和一對當了他們伴娘一輩子注定被我粘緊緊的,而且我喝的也變成45﹪的威士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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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隔多年,我才終於懂了許多遺憾裡隱藏的美意。
離開是為了回來,忘了的終會記起。不懂的也是為了明白。

再看雲門三十年的公演『薪傳』,陳達依舊沙啞地唱著『思想起』。到現在我才懂了當時的感動。只是因為安靜咀嚼著滄桑,而且繼續樂觀地生活。我哪裡懂?高二在聖誕晚會上演出同樣的舞劇。我記得自己的肢體得奮力表現掙扎,十七歲哪懂得「紫船渡烏水,唐山到台灣」?投入了形態卻沒有感情的強度。下戲後只是嘿嘿壞想,在燭光中頂著大濃眉、黑框眼穿上天使的翅膀,嚇死修女。

『挖兮台灣倪仔』什麼時候開始如此驕傲地回答?
我微弱的島國意識,其實是飄洋過海後才慢慢清楚。當年快畢業時,朋友因為局勢不定多想暫留在美觀望,爸爸在電話裡說『台灣就算沉下去,妳也要給我回來。』台灣人的精神多麼豪氣萬千。『薪傳』裡再從歌隨影,模糊地記起了那年在丹麥,一件小小插曲。

當年的北歐旅讀,我們的功課常是以速寫的方式紀錄建築。揚棄攝影之後每一個人的筆記,再再是鮮明的個人色彩。山姆是一位來自香港的同學,從事舞台設計多年。我最喜歡看他優雅地在小小的本子上塗弄色彩。常常蹲他腳邊,哈哈膜拜。
行經斯德哥爾摩時,為了參觀被尊為當地象徵的『市政廳』,便由一位瑞典同學協調當天的行程。下了車我們一如往常,像小狗放風後各自在中庭游晃。並未被告知只有十分鐘的時間,而且要噤聲快行。哪裡曉得忽然被匆促催上車,這個瑞典大個兒,不分青紅皂白,不管車上多少個國籍,拿起麥克風大罵『Those fucking Chinese….』他怪罪大家不守紀律,可是開口只罵中國人。車上陷入一陣沉默,旁邊的白種人們個個尷尬不知如何是好,好像知道一股憤怒熊熊在車裡湧動。

下一站一停車,只見一向溫雅幽默的山姆,堵在門口憤怒地要瑞典大個兒解釋清楚,『YOU! Apologize!』怒氣中甩下手上的速寫本,轉身離去。
我驚慌地看著扯裂的活頁環,他美麗的水彩散落一地。大個兒還驚惶未定,一向啷噹的小胡兒同學緩緩拿下鼻上的眼鏡,『幫我拿著』輕聲交代我。轉身猛然給了瑞典巨人狠狠一記。
場面一陣混亂,有人勸架、有人安慰,各班人馬快速撤離現場。當時的對白已不復記憶,而情緒依然十分清楚。是不是因為香港一直是中國過繼給洋人的孩子,山姆的義憤比起我們更要直接。小胡兒是小留學生,東方人的長相、身上帶著洋味,旅行之中和大家多少有些疏離,但某一種驕傲絕對不能苟且。後來,他接過眼鏡只是淘氣地說『ㄟ,這眼鏡很貴。』

就要進入博物館,我看見瑞典大個兒像被唾棄的山怪坐在角落暗暗飲泣。
『我們原諒他吧。』民族尊嚴不敵一時的心軟,我忍不住這樣哀求。
大夥兒靜凜著表情,什麼也不想再提。
回到車上後,瑞典大個兒垂頭喪氣,拿起麥克風謙卑地向所有『中國』同學道歉。當他再度飲泣,向來冷峻的『必雕』老師一反常態搞笑圓場,勇敢地嘗試了愛蜜麗的魷魚絲。她驚叫說『Stink!』,我們直說『好香』。一夥人哄然大笑。
『珍珍魷魚絲』平緩了一場民族之戰。

同文同種凝聚的共識,並不能模糊我們心裡的明白。他們可以輕易地在地圖上辯識中國,卻只認識貨品上『Made in Taiwan』的台灣。想我們當初多帶著小小的虛榮擁抱未知的世界,而面對世界的藐視才學會捍衛。
魚可曾見過海?
我第一次整眼看見台灣,也是在飛往紐約的上空。

丹麥爾後,我的單純快樂一一因為同一群人而長大複雜。這麼多年我一定變了,只是有一種幸福是,不管我在世界的那裡再與他們重逢,我可以在他們眼裡找到當年最天真快樂的自己。

海明威曾說,
『如果你夠幸運
在年輕時待過巴黎
那麼巴黎將永遠跟著你
因為巴黎是一席流動的饗宴。』


一切的記憶於我也是如此。我離開了再回來,回來卻彷彿從沒有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