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說一趟旅行讓我文字旺盛,是豐收嗎? 我想自己只是找到出口。旅行讓我可以有機會可以不是自己,像是另一個人,我可以有另一雙眼睛。
再用這一雙眼睛回頭看看自己還沒變老卻不年輕的生命。
這趟突尼西亞,由地中海邊的城市、草原、綠洲,南至沙漠。自然景觀和人文風情殊異實在目不暇已。旅行中的攝影,於我一向兩難。它佔據我享受當下的時光,也可能帶給我完整的回憶。除了學生時期,背大砲鏡頭出門,上班以後,外出旅行時對於攝影不知為什麼特別排斥。每一個畫面都可能是我厭倦的美感比例平衡的日子。這次因為拿到新買的XiaoStyle 玩具相機,照LOMO客的說法,就該狂按快門,一起"逃亡"。行腳緊促之間,快門下的胡拍,倒像是不經典的筆記,沒有精確的構圖卻讓我重新看見那對眼睛下當時的心情。
突尼西亞是一個很特別的國家。相繼為汪達爾、東羅馬拜占庭帝國、阿拉伯、西班牙、土耳其所佔據,也曾是法國殖民地。她的特別與其說是因為她的景觀跨越地中海到大陸型氣候,不如說她的特別融合了世代的殖民文化。首都突尼斯號稱是北非的巴黎,她的法國大道一如香榭麗舍,現代摩登。而城市一角保留的古城區,卻遠追溯自12紀。直到16世紀的400多年間,這裡曾是伊斯蘭世界最偉大和最富有的城市之一。西南方的杜加遺址的歷史,包容了不同時期的文化,努米底亞、古迦太基、希臘和羅馬文化,遠自西元前六世紀末,甚至更早,這頃建築群裡有過17個世紀的生命。
我在突尼西亞走過六個已編列為世界遺產的地方,迦太基遺址 (Site of Carthage), 杜加羅馬古城遺址( Dougga ),開羅安城 ( Kairouan), 突尼斯老城 ( Medina of Tunis), 伊爾傑的圓形競技場 (Amphitheatre of El Jem),還有蘇斯老城( Medina of Sousse)。這樣寫寫,如果沒有說說這些古跡裡各自十幾、二十個世紀的歷史、傳說或在美學裡的經典,是不是等於只走過一些很老的石頭? 經過這些凍結在時光裡的遺骸,我該用什麼樣的心情?
關於古蹟保存,我心裡一直有個揮之不去的陰影。我在台南長大,雖然少小離家,但童年的記憶卻如影隨形。自從小學會騎腳踏車,我最愛的一件事,就是在鮮少車輛的田間柏油路上,一路用力踩著踏板追趕一個一個的樹蔭,還有緊跟在蔭影後躲貓貓似的又隱又現的陽光和天空。沿路的老榕樹長鬚搖曳、綠影濃鬱,木麻黃的蔭下總是落了針葉和一地木質的小毬果,鳳凰樹參差其中,風吹過時像紅色的蝴蝶飛群,每拍下身上沾上的紅色花瓣,不知為什麼都有一種小小虛榮。
因為家在城市邊緣的郊區,國小時也沒有多少零用錢,對一個小學生而言自己轉換公車”進城”,45分鐘或1個半小時的車程,就是一趟冒險。我的零用錢是周末小小流浪的旅費,比如轉個兩趟公車到台南公園在荷花池邊玩一個下午再繞到圖書館看一本書,圖書館旁再吃一碗鍋燒意麵;或者是換個路線輾轉到安平,在小巷裡流轉,買一包蜜餞喝一杯楊桃汁之類的。這些星期六消失的祕密時刻,我的父母不曾知道。
後來高中住宿,周末放風後,回家前同學會騎單車帶我到孔廟。那裡的古樹蔭綠常森,應該是銀杏吧,因為我記得風吹過時會落下雪一樣的花瓣飄在古紅和藍天的印象裡。在我情感記憶裡是不可抹滅的痕跡。同住宿舍的死黨家在安平,有一次聊到因為城市更新擴張,安平開了很多新路,鄰居的家活生生被馬路隔成兩邊,『上個廁所還得過馬路勒!』她玩笑地說。一回她帶我們到有百年歷史的歐氏宗祠,這座祠堂因為整建或等拆遷當時連燈都沒有,透過窗櫺的微光,我好奇地搜尋著上石刻的名字,歐罔式,歐雞籠…,甚至還有歐雞屎。(台語念起來,讓我當場笑倒在地。) 。和小時候一樣在巷子裡買完蜜餞,我在小學之後第一次再訪安平古堡,乍在她新白的景象卻讓我非常驚愕,
『妳們把安平古堡怎麼啦?!』
『就刷了一層漆,瓦片應該換過了吧? 』我同學淡淡地說。那是一個安平新堡。
我第一次感到人的無情。一棟建築凍結時光之中, 為什麼我們留下她的軀體,卻不想看到時間的痕跡? 或說,我不忍這麼倉促粗暴的表面粉飾。這麼多年了,我一直不忍心再看她一次,如果不是朋友堅持是必訪的景點,為了保有我童年的印象,即使就在方圓之內,我也不輕易靠近。去年回到台南,我的死黨說,她的老家編列為二級古蹟,現在已經改為民宿;離家多年之後,當年單車道上的樹影已被泥牆和鐵皮屋取代,留下了路口的老榕樹,站在混凝土墩之中。我童年記憶的畫面隨著生活的繁華精美一再枯委,見到標示世界遺產的,我不免有點憤世嫉俗。
而我在突尼西亞看到的古蹟,卻是活生生仍然繼續在當地人的生活裡。比如號稱”什麼都有什麼都賣”的突尼斯老城, 270英畝的城牆內,曲折交錯的街衢、圓拱隧道般的通道、胡同和小巷。死巷底的藍門、巷裡曲折可至的白牆內七彩的瓷磚院落,來去自如的貓, 清真寺、塔樓、街屋還有擾嚷的市集,複雜卻和人的生活和諧一致。我穿梭在壅擠的老街裡,想起英倫情人曾在這裡取景,男主角Ralph Fiennes在市集裡尾隨在K的身後,行走之間的我有時也不禁回頭。
這裡的人依然悠遊自在地買賣生活。我說突尼西亞人害羞愛笑,這市集裡的商人多了習慣觀光客的熱情。比如一個賣白糕的老人,一意識到我的快門,馬上招手叫我回來,比比他的眼睛,我以為是叫我看看白糕之類,一時沒有意會,後來才想到,應該是要看照片。我不好意思地走回去,把相機裡的畫面給他看,他看我行走間的亂拍很不滿意,馬上喬好帽子,站定要我再拍一次! 這次我拍好,他看了總算滿意,比比大拇指,揮揮手讓我上路。
到了斯貝特拉遺址(Sbeitla), 另一個羅馬遺址。可能是冷,或是當日陷入”渴望隱形的憂鬱” ,我並沒有帶相機。這裡有我們戲稱是中山北路的羅馬大道與商店街,市集端點是一座三神殿,可想見當年領導在此登高一呼的政威,而那時的被視為異端的基督教堂和基督徒的受洗池,池面的馬賽克泛古卻依然鮮豔,讓我們摸著摸著都驚呼不已。我甚至坐上羅馬時期的馬桶上,假裝ㄜ了一次! 這裡怎麼沒有警察或管理員來制止我呢? 離開之時,回頭看見這片遺址旁遠遠林立的白屋,柏油路上折射的光,和橄欖樹,這些人圍繞著這片舊有的時光生活,各自有各自的領域,這些遺跡依然在陽光下呼吸,牧羊的經過這裡,小貓打盹,老人散步,我喜歡這種擁有的方式,輕微地就好,不必要張揚旗鼓。
我在這裡學會一種面對時光和生活的自在。
這個國家並不富有,人卻樂天知命。我在突尼西亞行車之間,常看到沿途未完成的磚牆,領隊解釋因為突尼西亞人隨性樂觀的天性,如果有錢,每天蓋一點點都好,據說有可能一個家可以蓋五年,那還是快的! 在我眼中的他們生活簡單,卻容易滿足。橄欖樹只要500mm的雨水就可以生存,貧瘠之中天地依然有情。聽說某大集團計畫把突尼斯變成地中海的小杜拜,站在這片荒蕪地上,我但願繁榮不會侵蝕了人心的樸直,我也相信只要期待改變,這片荒蕪充滿著希望。
就像起磚蓋房,就像年少時我做過的蠢事和現在自己進行中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