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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堂和世界之間; 在真實和假象之間;在一切的選擇和結果之間, 是我.

2009年12月4日

「請問馬橋何處去? 」


 


馬橋已經在我心底住下, 我卻寫不出任何關於它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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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個辭彙,100000000次在我心裡徘迴,從台北到台南,從台南到台北,一、兩打的出差票根, ”
書到今生實已遲”,我竟只能在書衣後這樣寫下。不是我前世已讀了很多書,而是這輩子實在有太多書,來不及讀。就因為這樣,歲末回顧,我不得不抱著棉被,冷得牙齒發顫,跟大家再一次推薦這本好書。


早在1997年 這本書就被選入讀書人年度最佳非文學類書獎,(不知道為什麼會是非文學類? ) 會知道「馬橋詞典」這本書,卻是無意間在網路上逛來的。一篇報導,西方人眼中的「馬橋詞典」,提到在20038月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特別將這本書翻譯成英文,由於這本書的內容說的關於一個中國南部小村莊「馬橋」的方言文化,連韓少功本人擔心翻譯的困難,但西方人對它格外看好,而且還紛紛撰文給予高度評價。西方人對風水、乩童、或中國菜的好奇,我並不意外,但我怎麼能錯過這本打入西方文壇的書呢?張愛玲到死,都等不到一個好評。偏偏上網路書店後,發現已經絕版,細看編輯的說明後又引起了我更大興趣,
為一個村寨編輯出版一本詞典,對於我們來說是一個嘗試。
如果我們承認,認識人類總是從具體的人或者具體的人群開始;如果我們明白,任何特定的人生總會有特定的語言表現,那麼這樣一本字典就不是沒有意義的

於是,我千辛萬苦地,在網路的二手書店,到處找這本自以為是中國苻號學的書。


初讀這本書, 我以為就像齊格飛藍茨的「我的小村如此多情」,類似的鄉野傳說。
「為什麼是一本詞典?
韓少功解構了關於馬橋的記憶,用筆畫,不用順序;字母似地編列馬橋的語彙,經由這些語彙,串聯出了馬橋人懸在時代邊緣的地方脾氣。


比如,「不和氣」形容一個女人,是因為這女人實在漂亮! 漂亮,在馬橋真不是件好事。如果在馬橋有人說你「醒」,也別以為那是讚美,人家是笑你「蠢」。甦醒在馬橋人看,真是件蠢事! 但如果有人說你「覺」,睡覺的覺,你懂得打盹兒, ,這會兒, 馬橋人就是誇你聰明!


這本書的內容嚴格說來,不是小說,而是地方傳記,語言只是一個鋪陳的元素。然而,隨著馬橋人卑微的生卑微的死,每一個情節抽絲撥繭,每一個人物越發細膩深刻,每一個語彙人和事件,韓少功的記憶一次一次勾針似地重覆攀咬著我的想像。來回地閱讀,我腦裡的馬橋一再一再地組合,越來越清楚,甚至,有一種割捨不下,不忍闔書的感情。彷彿被下了蠱,又魔又實。不是小說? 是什麼呢?


"I am so tired.
  I am so so tired…
我讀馬鳴, 每讀一次,就氣自己少了一點骨氣。", 寫這篇文章的同時,夾頁掉下的便條紙,我看著自己潦草的筆跡,當時的沮喪,彷彿也只有馬鳴可以說明。


馬鳴,是一個瘋子。


馬鳴在馬橋地方上少數的「科學」人,科學在馬橋就是學問。但是,馬鳴不種田,不生火,吃生米吞蚯蚓,什麼政策、運動對他沒有任何干係,他活在馬橋,卻和社會完全脫節。你可以說,馬鳴,是共產社會裡的丐幫幫主,只是,他不要飯,他不要做人,他棄絕社會,棄絕身為人的資格, 他的棄絕就比任何權力強大。我不知道,人竟然可以這樣『完.全.自.我』地活著。
韓少功在『覺』詞解裡,也有這麼一段用馬鳴來說明價值向度的矛盾,
『 我們得承認,對聰明與愚蠢的判斷,在不同的人那裡,會有不同的角度和尺度。
我們也似乎得容許,馬橋人完全有權利從自己的經驗出發,在語言中獨出一格地運用甦醒和睡覺的隱喻。
就拿馬鳴來說吧, 人們可以嘆息他的潦倒和低賤,嘲笑他又臭又硬又癡又蠢最後簡直活得向一條狗。
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呢?從馬鳴的角度來看呢?他也許活得並不缺乏快活,並不缺乏自由和瀟灑,甚至可以常常自比神仙。尤其是人間的一幕幕辛辛苦苦的鬧劇終結之後:大躍進、反右傾、文化革命,人們太多太多的才智成了荒唐,太多太多的勤奮成了過錯,太多太多的熱情成了罪孽,馬鳴這個遠遠的旁觀者,至少還有一身的清白,至少兩手上沒有血跡。他餐風露宿,甚至比絕大多數的人都活得更佳身體健康。
那麼他是愚蠢還是聰明呢?
他到底是「醒」著還是「覺」著呢?


不能否認,這些時日,我特別清楚人生在我身上,不停重組。而我的相信、堅持到這個節骨眼,卻常常都以問號結尾,我想,我羨慕馬鳴, 我羨慕一種簡單和堅決。


除了馬鳴,每讓我揪心是啞巴鹽早,最孤獨而無助的毒。
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可以在沉默中如此被存活給侵吞。有一次,我在高鐵上淚流滿面,因為讀到韓少功塞給了他的婆娘一點點錢,鹽早隨後急急地追來,走十幾里路,背著一筒原木來給他,坐在那裡卻不能說出什麼, 韓少功這麼寫,
半個鍾頭不是十分鍾,不是五分鍾。半個鍾頭不算太倉促,不算太敷衍,有了它,我們的回憶中就有了朋友,不會顯得太空洞和太冷漠。
   
他起身告辭,在我的強烈要求下重新背上那沉沉的木頭,一個勁地沖我發出呵呵的聲音,像要嘔吐。我相信他有很多話要說,但所有的話都有這種嘔吐的味道。他出門了,眼角突然閃耀出一滴淚。
黑夜里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我看見了那一顆淚珠。
不管當時光線多麼暗,那顆淚珠深深釘入了我的記憶,使我沒法一次閉眼把它抹掉。那是一顆金色的亮點。我偷偷鬆下一口氣的時候,我卸下了臉上僵硬笑容的時候,都沒法把它忘記。我毫無解脫之感。我沒法在看著電視里的武打片時把它忘記。我沒法在打來一盆熱水洗腳的時候把它忘記。我沒法在擠上長途汽車並且對前面一個大胖子大叫大喊的時候把它忘記。我沒法在買報紙的時候把它忘記。我沒法打著雨傘去菜市場呼吸魚腥氣的時候把它忘記。我沒法在兩位知識界精英軟磨硬纏壓著我一道參與編寫交通法規教材並且到公安局買通局長取得強制發行權的時候把它忘記。我沒法在起床的時候忘記。』


有些感謝,是廉價的施捨所承受不起。


我寫到這裡,忽然意識到,自己不能抄下整本當作心得,只能說,我在擅長修飾用心的世界久了,在粗鄙間所見到的真實和人心的幽微,讓我不禁懷疑香格里拉是否直樸自成良善,一如馬橋? 韓少功著實勾引出一種莫名的原鄉情感,我甚至不知道馬橋在哪兒? 那個以鬼楓為標幟的村落。


我相信寫作的療癒性。韓少功鉅細糜遺地編列年少時的下放的記憶,是否是一種救贖? 比如,一個母親放棄的孩子,和奔逃中所棄絕的親人,無法自我寬恕,無法自我安撫,只能陳述,彷彿一切還在進行...。這是我讀到的韓少功,這就是我讀到的馬橋,但是,馬橋真的存在嗎?